蔣勳‧出走

80年代,蔣勳就曾以“青春、叛逆、流浪”為題來馬巡迴演講。闊別多年,“青春、叛逆、流浪”再次成為他今年3月在台灣展開系列講座的主題。匯聚了青春、叛逆、流浪這三樣特質的出走,被他視作一種與此時此地的告別與決裂,是夢想的探索與追尋,更是他關照生命的最重要模式。

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人們愛談“旅行”,卻避免碰觸“流浪”;儘管二者同樣有著出去走走的面向。63歲的蔣勳訪談時一開口,即用平緩的語氣去提醒:“我不太用‘旅行’這個字,我其實比較常用‘流浪’。流浪這個字眼,讓我回想到20幾歲時在法國唸書的很多經驗。”

於是,原想探問這位詩人、小說家、畫家四處旅遊的經驗,便轉調成──年少的流浪記憶,與創作者的出走及回歸。

故事要從70年代說起。

1972年蔣勳負笈法國,初到巴黎時根本不敢出去。他打算寫米開朗基羅,老師忍不住告誡:“蔣勳你知道,如果你25歲,如果你沒有在米開朗基羅雕刻前面痛哭流涕,你不應該寫這個人。”老師帶著他到了Mont-Blanc,讓他看看其他年輕人的旅行,然後說再見,把他留下就走了。一個月後他回到巴黎,才知道老師躲在旁邊看著他,看他會不會害怕。“那時候我才知道東方的小孩不太容易走出去。可是第一次走出去之後,你就走出去了。”

那還是嬉皮的年代。“年輕人喜歡站在路邊,背著背包,翹起大姆指搭便車。”他也那樣做。搭便車的年輕人常會掛個牌子,寫著威尼斯,或者米蘭。那是當時法國最著名的兩座大城、藝術之都。蔣勳卻不同,他的牌子寫的是:哪裡都可以。L的流浪便在這“哪裡都可以”的前提下仔細展開。

當時少不更事,今日歷練已深的蔣勳回首評點往事,下的結論是:那看似漫無目地的出走,其實有著厚實的中國傳統。“柳永很早就說過了,‘今宵酒醒何處’,在哪裡醒來其實沒有關係。你的生命其實可以漂泊跟流浪,這個漂泊跟流浪不見得是悲哀的,反而可能是一種狂喜;如果你重新認識了孤獨、面對自我的流浪。”

我們或可借助一些關鍵詞,去更完整地窺探蔣勳口中的流浪是怎麼一回事。

孤獨

蔣勳第一次搭便車的經歷,是在法國Mont-Blanc。他在阿爾卑斯山等了一整天,漫長的等待讓他無法忽視恐懼,那裡全是雪,他帶的衣服根本無法禦寒。黃昏時,他終於攔下了一輛車子,可一坐上車就後悔了。司機是個意大利人,開車時早已喝醉,他卻又不好意思說要下車。

車子在阿爾卑斯山區亂開,“可是很奇怪,”他說:“生命裡面如果少掉這種有點意外的冒險,我不喜歡我的生命一直在一個已經知道的軌道上,就是一站到一站,一站到一站。我覺得年輕就是有足夠的青春跟叛逆,所以你可以去試一試不同的東西。”

往後的旅途也循此未知的方向前進。一次到米蘭,司機將蔣勳放在高速公路上,讓他自己步行進城。米蘭大得不得了,蔣勳獨自背著背包,唱著歌曲,向著城裡的燈火夜行。“我覺得那個經驗非常好,那種孤獨的一個人。”

他從米蘭越走越遠,有時住在便宜的青年旅舍,與來自世界各地的青年交換訊息,也曾睡在火車站,被清晨六點巡站的警員叫醒。“我覺得變成全世界的family,年輕人的family;像離開台灣華人的家,加入了一個世界年輕人的家。”

歐洲流浪的經驗帶給他很多方啟示。“那個驚慌的出走,有一種奇特的感覺,因為有很多意外和偶然,你不能夠預知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。我一直覺得那是我生命很懷念的一個部分。”

蔣勳說

“我自己後來寫孤獨這個主題,孤跟獨在漢字裡面,都是很壞的字。沒有爸爸媽媽的叫孤兒,沒有小孩照顧的叫獨居老人。我們知道英文solitude這個字,是跟希臘文的sol,是太陽,因為太陽是unique,是唯一的。我覺得只有在流浪當中,你開始發覺你是唯一的,你跟父母跟最親的東西切割斷,就是一個人去走一條路。我覺得裡面有一種很大的快樂,完全釋放自我的快樂。”

臍帶

體驗過出走的魅力,回到台灣在大學裡教課的蔣勳,在當上系主任後給自己的學生佈置了一門寒假作業:一個人背背包到某個地方住下來,畫畫或看書,然後給他寫一封信。他把這門作業定為“流浪”。

他如此勸言:“在文學書寫上,我給年輕朋友最大的建議,一定要在自己25歲前後,好好去流浪一次,不去預設什麼立場。”

但是,這門課業面對不小的阻攔,歐洲青年的流浪文化在華人世界中,並不被鼓勵。蔣勳接到了許多家長的電話,問說倘若孩了出了意外,老師能否負責?還有母親打來責罵,不為女兒,而是為兒子擔心。甚至有位母親來電建議,說要陪兒子去住三天,她再給蔣勳寫一封信。

對此蔣勳甚有感觸。他在《孤獨六講》中說過一句話:“母愛其實是一種暴力”,這話觸怒了不少台灣母親。可他有自己更深刻的理由:“我們在華人的社會,很少自覺到母愛這麼偉大,可是母愛其實是一種暴力。當她不能夠了解到那個生命遲早有一天要離開你去獨立時,我覺得它是一種暴力。母權、父權,包括過去的軍權,在華人社會裡面,從我們看到北京那樣的華人社區裡面,到台灣,或者馬來西亞的華人,是不是中間有一個東西很像?就是對權威的仰望。現在大家在討論毛澤東,我相信不是他個人的問題,是大家好像需要一個父親,一個軍權來管制他。如果他需要的話,表示他自己沒有辦法變成一個sol,一個獨立自我,自己去給自己做一個更好的制度跟管理。”

更大的悲痛

蔣勳的用心良苦,是因為看到了更大的悲痛。1980年代,蔣勳就曾到過大馬的八座城市巡迴演講。至今仍讓他印像深刻的,是有一次到芙蓉主講“青春•叛逆•流浪”時,一個父親舉手說:“我想你在台灣長大,跟我們這個社會不太一樣,華人社會家庭很好,親子感情很好。”就在蔣勳覺得自己有點抱歉時,那父親身旁一個看起來很害怕的小男孩舉手說:“爸爸,我覺得有這個問題。”

20年過去,蔣勳仍為那畫面動容不已:“我知道他多麼害怕講這個話,因為他跟他爸爸一起去。我都記得這個畫面。”

他不否認家庭的重要,“譬如在災難當中,家庭的互助必然很強,這是優點。”然而,它的缺點也明顯非常:“尤其在年輕的生命中,自己沒有辦法有自己,活出自己的可能性。”

那與生命的選擇相關。“你自己的部分到底在哪裡?你自己的選擇性到底在哪裡?對生命的選擇性。”這是蔣勳在流浪裡尋得的領悟。

蔣勳說

“華人社會到最後有一個剪不斷的臍帶,我們做嬰兒的時候要剪斷臍帶,跟媽媽母體脫離。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到好大好大,我的臍帶還剪不斷。”

他方

蔣勳在訪談時提起了過世的母親,及與母親一起的時光──

少年蔣勳躲在房裡讀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,母親每10分鐘就來敲一次門,“她用各種理由:我剛剛聽到你打噴嚏,要不要吃感冒藥?就是那個愛,我現在想起來蠻可怕。有時我覺得暴力你都容易對抗,可是愛很難對抗。”

母親老了,在孩子們都長大後常投訴滿身病痛。醫生檢查後忍不住說,母親沒有病,她不過是要證明孩子們還關心她。“我聽了很傷心,其實那時候她的身體真的很好,卻不斷製造各種毛病,這是後來醫生跟我們孩子講的。我們才知道也許心靈上的空虛感、孤獨感跟恐懼感大於生理上的病。華人社會不太敢談這個東西,兩代之間不太敢有這種對話,一直到她去世。我現在希望我的學生代,他們可以跟我對話這個。”

然而直面孤獨與恐懼,在儒家的倫理底下,並不容易開口。蔣勳提出了自己的選擇:“所以我用流浪,不用旅行,而用出走,我覺得出走是你孤獨地走出去,你要從你太熟悉的環境,太熟悉的人當中出走,不然你的生命不可能敏感。你如果走出去,你會像海綿一樣吸收很多新的文化,也開始去用別人的生活方式去思考。”

蔣勳說

“韓波的La vie est d,ailleurs那句話,在法國所有青年人的示威運動,到現在還是標語,就是生命可以在他方、他時,而不是此時此地,就是我們不可以一直延續同樣的東西。整句話就是:我應該有其他的可能,不應該有只是現在的狀態,那個安穩,那種安定。”

回歸

法國作家安德列•紀德寫過這樣一個小故事:有一對兄弟,弟弟流浪得一塌糊塗,錢都花光了才回來,卻受到父親的擁抱。哥哥永遠在聽父親的話,父親卻不見得對他這麼好。哥哥生氣極了,弟弟說:“你也應該出去一次。你不出去,你不知道家在哪裡。”

這樣的“浪子回家”,是蔣勳最喜愛的故事類型之一。“他要先做一次浪子,然後再回來。”這樣的回歸,其實與華人觀念裡的“父母在不遠遊,遊必有方”相悖。

“遊必有方的‘方’我一直把它看成有計劃,或者有目的,不要讓父母操心的意思。但它還是在一個倫理的社會底。而我覺得倫理必須在背叛的狀況裡,才有倫理它紀律上的新價值。”彷彿背叛過一次,才能帶來更堅韌的回歸。

蔣勳還看到了發生在自己學生身上的改變。“我很多學生在台灣,他們幾乎完全沒有辦法跟父母溝通。當我鼓勵他流浪跟出走之後,他反而會回去,他會知道那裡有多麼大的溫暖,以及知道多麼偉大的一個,可以相互用體溫去依靠的東西,他反而會去找回來。”

同樣的例子,也顯現在他的生活中。中年蔣勳與母親的感情甚篤,“我來到了大概四、五十歲,跟媽媽感情非常好,覺得感情好是因為我跟她斷過一次。我是用一個很獨立的,包括後來我爸爸媽媽年紀大的時候,非常衰老,我扶著他們,或者是把他們抱在懷裡時,我覺得其實是反過來的關係。這樣照顧他們,他們變成我的孩子。如果我自己不夠強,如果我一直依賴他,一直靠在他身上,我也不可能這樣去反哺。”

蔣勳說

“我覺得可以更大膽地出去,因為我不懷疑這個倫理的偉大性跟穩定性,所以才覺得說盡量讓你走。”

消失

時移事往,回到現下的實境,蔣勳的出走並未終止。只是,他以“消失”替代了“流浪”。

“我常常就消失。現在的消失又不一樣了。我還是覺得在台灣教書教了30幾年、寫作,你走在那個城市當中,會覺得你沒有自我。”

說完,停頓了片刻。正想追問為何如此時,他再接下更重的感慨:“孤獨這個東西無法被理解,到最後很難被尊重。”──在台北,想寫小說了,在路上亂走,希望孤獨地去想一些自己的問題,不意碰到熟人,對方就會說:你怎麼一個人?看了看,然後就說:你一定心情不好,你不會有什麼事情吧?你身體是不是有什麼事?怎麼樣,最近有什麼困境嗎?最後會說:來我請你喝咖啡……你又不好意思說今天我很想一個人。有時候朋友說心情不好,可不可以來你家喝點酒?你也很難說no。

蔣勳形容得有點喜感,實則有點無奈。“然後你就毀了。你很珍惜的那個孤獨就毀掉了。”人情味無意中成了劊子手。

於是蔣勳想到了“消失”,從自己生活的環境裡抽身而去。他到巴厘島、到泰國的小村落住一個月後回台灣,一本書就完成了。

蔣勳說

“我覺得這對於書寫者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:出走、消失,從你熟悉的環境消失。沒有那個孤獨其實就無法創作。”

從中文世界走出去

小小的旅行事件,背後隱藏著文化的問題。這是蔣勳的出走心得之一。

兩千多年前,當中文世界擁護著“父母在不遠遊”的金科玉律時,幾乎同期的希臘文化說著另一套故事──

Icarus跟父親Daedalus關在同一座島上,父親用蠟燭做了雙翅膀,要他飛出那座島嶼,但要注意翅膀是用蠟燭做的,所以不能飛得太高,否則翅膀溶化,Icarus便會摔死。Icarus只有10幾歲,一飛起來就忘記了,他越飛越高,最後果然掉了下來。

然而走進今日的羅浮宮,許多藝術家把Icarus當成了悲劇英雄的代表。他摔死了,卻完成了自己,那麼年少就已高高地展翅過。這樣的生命型態跟“父母在不遠遊”的生命型態完全不一樣。

安全的意義

到羅浮宮參觀的蔣勳陷入沉思:“Icarus在華人儒家文化會被打死的,這麼不孝,爸爸還在你就飛得這麼高,然後摔死了,不聽他的叮嚀。”

最後,他寫下了自己的小說,在心裡墊下了Icarus的啟示:“當他看到蠟做的翅膀溶化時,飛起來蠟的淚水,看到陽光透明度絕對在狂喜狀態。那是一個選擇,他是一個悲劇,可是他自我完成,所以他們有悲劇英雄。可我們最後大家變成綁在一起的安全,那綁在一起的安全意義是什麼?”

經年的流浪書寫對蔣勳而言,最底層的關心仍是“從華人社群裡走出去”。他不忘強調,是比較孤獨地走出去,“這個東西唐、宋還有,唐宋的文化比較多這樣,李白這些詩人是在流浪途中,可是到明清以後越來越少,知識分子好像注定只想一個事情,就是考試做官,幾乎沒有這個。

“我們會喜歡明清的徐霞客這些人,他們還是出走的、可以出走的人。這種精神在辛亥革命之後,是不是改變了?我其實還是打很大的問號。我們家庭的綑綁太嚴重,好像始終沒有辦法從家庭獨立出來,去建立真正自己要走的路,也不知我自己的能力在哪裡。”

獨立面對自己,似乎才是蔣勳出走的最終目的。

蔣勳近年最看重的書: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

“台灣這幾年,我看重的只有一部書,就是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。我覺得那本書在文學討論上一直沒有被討論,研討會也不會去碰,其實我看重的就只有這本書。因為我沒有看到一本書從這麼底層上把我顛覆掉,包括女性身體的書寫,包括女性器官的書寫,我覺得那是我最看重的。我不能說它是不是偉大的文學,我不喜歡用這種字,只說這10年以來只看過這一個,就是邱妙津。

可是很奇怪,在所有研討會都沒有看到有人討論它,你也不知道怎麼去歸類,它不是小說,也不是散文,也不是詩,可以說是只是她不願意發表的幾封信。可是,太驚人了。有時候在文學研討會大家都不太容易講到這個,真正底層的東西到底是什麼?我有點清楚接下來我大概要寫這個事情,或者你過了60歲了,可不可以寫跟這個社會對話的東西出來──西方叫做《懺悔錄》的東西。

這個懺悔不是向別人道歉,是好好去揭發一次自己。我相信文學書寫到最後其實不是揭發社會,其實是揭發自己。有時候我們太容易相信說我是偉大的、我揭發社會的黑暗面。可是我相信最後也許是揭發自己的黑暗,在自己身上更根深蒂固的黑暗面的東西。”

蔣勳的感官之旅
嗅覺與觸覺是最底層的記憶


“‘天地有大美’是莊子講的話。莊子一直告訴你要獨於天地,孤獨面對天地的問題。這是在幫助儒家的不足,因為儒家人到最後沒有辦法面對宇宙跟天地。我們今天在植物的世界跟動物的世界里,看到一種生生不息的循環,那裡面死亡不是那麼大的悲哀。一棵大樹會枯死,它的種子已經遍佈在不同的地方;一個動物會死亡,它也知道它會在新生的生命當中繼續成長。這個部分若只定位在個人的死亡,這太窄。”──蔣勳

最近幾年,蔣勳寫了一系列關於美學、審美的著作。《天地有大美》、《美的覺醒》等皆是其中的代表作。蔣勳把這些談美的作品歸納入“人的自我完成”,它喚醒人們回到自己的聽覺、視覺、嗅覺、味覺、觸覺等感官,借助這些感官對自然的記憶,開啟一段審美的旅程。

然而在觀察大自然的種種現象或表征上,僅僅談論如何審美,并不足夠。“我談的藝術、戲劇很多,我覺得只是關注藝術上的審美,其實是不夠的。一個小孩在凝視一朵花時,花已經帶給他生命太多太多的東西。他一生會因為那朵花不斷地有很多啟發。”

藝術家們曾經希望台灣有很多畫廊,有各類的戲劇演出,大家都在積極地推廣藝術。蔣勳敏銳地發現,“我們一直在做藝術的推廣,但我們忽略了,一個城市連人對於樹葉都沒有感覺,花的掉落都沒有感覺,他就不太可能在視覺上去感動于梵谷畫裡的色彩。如果他聽不到鳥的叫聲,那么水的流動他也不太容易聽得下。我一直覺得自然的美的部分,如果不在生命裡面重新被開啟,那是很大的問題。”

靠嗅覺尋回安全感

而要開啟這種發現生命中自然美的能力,就得依靠感官的確認與摸索。目前他最想探索的題材,是“嗅覺”的記憶力。

“我最近一直想寫的是嗅覺。我幾次到泰國,發現泰國的嗅覺跟台灣的這麼不一樣。因為空氣裡面有一種熱帶的香。我到馬來西亞也想要去找這個東西,比如說蝦醬,是在台北不容易感覺到的嗅覺。那個嗅覺才會給你很深很深的記憶。”

一直到前幾年,得諾貝爾獎的醫生才找到人的嗅覺記憶,就隱藏在鼻子的某個腺體里。那腺體只有拇指大小,卻能記住一萬多種味道。“嗅覺是人類身上慢慢被淡忘的感官,可是在動物的世界是靠它生存的。它是一個很強的記憶體,比視覺、聽覺還要底層。”

合上雙眼憶溯,蔣勳居然能回到襁褓時期,“小時候我是媽媽哺乳的,我的第一個嗅覺記憶是媽媽的身體,是在她的乳房上感覺到的嗅覺,它給我很多的安全感、富足感。”

因為充分肯定嗅覺的記憶能力,蔣勳帶著學生走到清洗過的市場里親自體驗。他讓學生們蒙起了雙眼,靠嗅覺找到了賣魚的攤子。打開覆蓋著攤檔的布,發現那里其實沒有魚。再蒙上雙眼,魚又在了——那是遺留在空氣中的魚腥味。

“嗅覺可能是一個生命消失死亡之後,留在空氣裡最久的堅持,它不肯走。”

嗅覺之旅繼續行進,他們又找到了牛肉攤、豬肉攤……最後找到青菜的攤子,有姜、蒜的味道,比較重的,還有九層塔。慢慢地,連空心菜的味道也可以辨別。“所以我才相信說我們有一萬多種記憶。到最後你會發現這兩個人氣味相投,不是沒有道理,它是嗅覺。如果是視覺,它太理性了。”

以觸覺建立新關係

除了嗅覺,被蔣勳視為底層記憶的,還有觸覺。“觸覺和嗅覺,都是我們忽略的,儒家不敢用的感官。”

留學法國時蔣勳發現,法國人早上一見面就要貼臉,左邊三下,右邊三下。剛開始時他非常不習慣,和女性貼臉時更覺尷尬。“儒家文化圈并不習慣使用觸覺去建立身體的新關係。”回到台灣后他卻發現,人們其實常有窺探他人身體的欲望,卻很難面對自己的身體。他禁不住思考:“是不是自己的身體不能夠滿足的時候,就會對窺探他人的身體有很大很大的好奇心?”

對他而言,還原個人部分的自然,或“本能”,是值得探究的事。“自然跟本能不是畫畫、不是藝術、不是音樂,更應該甚至是動物性本能的東西。因為儒家太害怕動物性,比如孟子一直說:人之異於禽獸,他很害怕人跟動物太像,人身上其實是有動物、有禽獸的部分。如果你把禽獸的部分完全克制掉,人性就很偉大。”

儒家一直想分辨人與獸的不同。然而蔣勳覺得,許多原始的文化,比如希臘文化裡半人半馬的、半人半羊的牧神,其實亦是有趣的象徵。“我們身上真的有動物的部分,不能完全說身上一點動物性都沒有,人的殘酷、人對人的暴力、慾望,都還保有很多動物性的部分。動物性的部分跟我們認為儒家要去提升的部分,究竟應該怎麼去平衡,這是我很關心的問題。”

他強調那不是恢復人的獸性,而是思考如何保持平衡。“如果你不平衡,你就做假,變成偽裝、虛偽。從五四運動以後,好多文學都在探討這個問題:我們怎麼去恢復部分的真實?”

告別談美
回歸創作


講過了《天地有大美》、《美的覺醒》,談過了《身體美學》,再到最近的《漢字書法之美》,蔣勳坦言,這會是他審美系列的告一段落。因為,“我想我要回來創作。”

蔣勳的魅力不僅在於他的善談,更在於他的從容、自適,以及自許和自覺。“我不覺得這個審美暢銷了,這麼多讀者在看它,我不覺得它解決了問題。到最後真正會引起大震撼的一定是在創作上。可能是一個小說、一個詩,或一個散文。因為它會有爭議。”

他以五四作品為例:“正如五四運動30年代所有的文學熱度都過去了,可是人們永遠記得魯迅的《阿Q正傳》。我覺得文學創作就是這樣子,因為講得不清楚,大家似懂非懂,它在底層把你顛覆掉。”

儘管曾被盛喻為美學大師,在他眼裡,“審美只能引發人們一點點無關痛癢的思考。”他非常堅持:“創作一定要關痛癢,有痛有癢就會有自覺,不可能再講講很空泛美的東西。對我來講寫《天地有大美》等很容易,但創作不一樣,那是要拿自己去做解剖。”

回到創作的蔣勳,會是讀者更大的福氣。(亞洲眼/第49期•2010.04.30)

亞洲眼轉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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